首页 实时讯息

我所爱的都市故事

《打风》

程皎旸 著

作家出版社

2025年4月

■程皎旸

2011年,大学开始前的那个暑假,我渴望工作,像大人一样,自己赚钱自己花。有一天,我去了世贸天阶,其中有一栋甲级写字楼,我穿梭在某个大型时尚集团里,掠过一个个由落地玻璃组成的好似八音盒那样精致的房间,看到哥哥姐姐们坐在高脚凳上开会,宛如都市时装剧里的场景,偶尔有人从玻璃房里跑出来,端着手提电脑,眼中无人,脚下带风。回家之后,我在QQ空间发布感言:世贸天阶很酷,我以后也要去那里上班,做一个很酷的白领。然而我的申请资料被拒绝了,因为我还差一个月才满十八岁。我很失望,似乎失去了进入大人世界的好机会。不久,我去了香港。

香港,玻璃幕墙连成一片薄荷色的长河,涟漪泛红,是车灯连串盘山下海。从地下搭乘响尾蛇般快速爬坡的扶手电梯,直达迷宫似的超级商场,呼吸里充满葡萄果肉或茉莉的人造清香。中环,一个二十四小时精彩无间断的地方。假如凌晨三点,从中环兰桂坊出发,步行至皇后像广场,将会看到一片流浪的人,摊在凉亭、喷泉边酣睡,太阳升起,又纷飞离散,行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,再散去,向着四方通天的大厦。这就是香港。这座城仿佛上了快速发条,它的奔腾不息让我充满好奇。我渴望了解它,并融入它。

我并不真的了解香港,直到我从象牙塔走出来,进入它的职场。我的第一份工作与媒体相关,在一个工厂大厦里,乘坐手动拉闸的老式电梯,铁质生锈的电梯门宛如虎头铡,很快吓跑了我。我转行去了广告界,游走在一个个坐拥维港海景的格子间。我们在年会上喝下用3D打印机拉花的“大都会”鸡尾酒,通宵开着两言三语的跨国会议,手指进化成键盘上的某种零件,双眼分叉于multitasking(多任务处理)的分屏画面。商业是这个城市最灿烂的金箔,勤劳的人们服用金子制成的忘情药。我开始书写有关城市、商业与人的故事。

《条形码迷宫》是我最初的尝试: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女性,在香港工作,不久,她发现手背上长出了条形码。由这个女孩,串联起与她相关的爱情、杀妻案、商战。最初它叫《拯救条形码少女》,入围了2015年豆瓣阅读征文大赛,2023年修订后,发表于《福建文学》,得到陈培浩老师的评论,并入选2024年度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好作品名录。之后几年,我又陆续写了一些与职场、商业、金融等相关的城市小说,而故事里的角色,主要是“白领”,例如《纸皮龟宅》,意外发现“老人集体变龟”的广告人;《狗人》,想要升职的国际企业策划师,与一只会说人话的狗;《金丝虫》,被解雇的市场营销专员,不得不搬去远离市区、租金便宜的人工小岛,却似乎被怪虫缠身。这些故事的创作,伴随着我跌宕的职场之旅。从广告公司,到新媒体集团、议员工作室、编剧公司、网红中介、金融集团,最后又重回广告界,成为策划师,接触了全球知名的品牌客户后,我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感到疲倦,似乎陷入在一个看似繁华实则不断重复的怪圈里,于是我裸辞了。但想不到,递交辞职信后一周,我竟获得邀请,成为为期一年的合约制大学讲师,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全新的挑战。

我教授的课程包括媒介与消费、新媒体创意写作、性别研究等。在与大学生相处的过程中,我也不断重温那些许久不曾翻阅的文化理论,回顾过去在传媒、广告界的工作经历,这再次滋养了我的写作。很快,这一学年结束了。我尚未想好下一份职业是什么,决定为自己放一个暑假,却遭遇香港史上最高温的夏天。2023年炎夏,我写了《狂夏夜游》,一个新中产女性在香港西贡的魔幻之旅——直到此刻,我依然觉得,这是我最爱的作品,所以我将它放在《打风》头条。

除了“白领”系列,我也书写“传奇”。2017年,我打了两份工:白天,我坐在办公室;夜晚,我为“VICE中国”做访问。我发起了一个访问计划——“姑娘真棒”,采访全球各地不同行业的酷女孩:从公关界裸辞去纽约学艺术的插画师,在台湾开创内衣品牌的设计师,在英国收集垃圾并制成艺术品的摄影师,在柬埔寨的摇滚女歌手……她们的勇敢好像薄荷味道的子弹,刺激了我,我开始书写一些与众不同的传奇人生。《逃出棕榈寨》,一个来自东南亚的神秘艺术家;《孖天使》,和朋友策划绑架案的十八线编剧;《海胆刺孩》,混迹油尖旺的单身妈妈,以及浑身长刺的小男孩……我将人物的传奇,与城市的光怪陆离交织起来,正如张怡微老师对《打风》的推荐语:程皎旸有很强的通俗叙事能力,她喜欢揭秘,娴熟于布置激烈和荒诞的场景,以呈现新世代痴男怨女心中隐秘的渴望。无论是对身份、对阶层、对财富还是对其他世俗虚妄,她都用变异的生活经验在搭建幻象,令现代都市呈现出怪谈的意趣来。

2023年暑假,我交出了《狂夏夜游》后,再次回归职场。就在我为刺激的人生体验感到兴奋,并打算开启相关主题的研究时,爸爸病了。看着我那坚强又挺拔的爸爸,在短短的几个月间,坍塌,衰亡,顿觉过去所在意的事,都变得毫无意义。当我收到《香港文学》“香港作家小说专号”约稿,我忽然决定抛弃过去所追求的那些写作技巧,也不想再理会曾不断批判的社会问题,只想要用一种无限接近真实的写法,讲述一个人与一座城的故事。于是我写了《香港快车》,一对新移民男女在这城市生活的十二年。他们在香港的成长与悲喜,以及百转千回后的无限空荡,大概也是属于我的。这篇小说入围了首届“青鸟作家导演起飞”计划。它会被成功改编成电影吗?我期待着。

行文至此,我似乎讲完了我在香港这么些年的经历,以及我的写作。整理书稿时,我想,这是一本记录年轻人跌宕生活的故事集。它就像来势汹汹的风,是青春的,热烈的,偶尔也是噼啪打脸,令你觉得疼痛的。但风就是风。风来了,也会去。无论迎风逆风还是追风,生活必须继续。于是,我为它命名《打风》——这在粤语里,是“刮台风”的意思。

《打风》是一本关于城市的书。我热爱城市,热爱观察它的街道,建筑,窗口里的人。我热爱讲述香港的故事,就像伍迪·艾伦的电影无法不提及纽约。而香港,它除了商场,还有海,山,盘旋向上的森林,隐在楼房后的瀑布,打翻调色盘的野兽派暮色,野猪,老鹰,蹲在花园里反刍的牛。我将这些绮丽的南方大自然,也写在书里。

如今,我在香港生活十四年了。过去半年,我连续出版了三本书,《乌鸦在港岛线起飞》《飞往无重岛》以及《打风》——这三本书,都是我的城市小说集。正如王德威老师为我《飞往无重岛》所写的推荐语:“有什么样的城市,就有什么样的故事。”有关城市的书写,我仍在继续。我之于城市与写作的爱,“打风都打唔甩”。

(作者系小说家,现居香港)

相关推荐